52岁的刘景在哈尔滨市传染病医院住了两个月,出院后一直回不到工作岗位上。他原是家中收入最高的人,帮军工厂出车,一个月收入四五千元,但自感染新冠病毒后,军工厂一度关停,复工后,企业依然不让他上班。
刘景曾是新冠病毒无症状感染者,3月28日,其母亲因肺大泡住进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下称哈医大一院)住院部1号楼12楼的呼吸内科病房,4月8日出院。刘母出院后,刘景一家先后有7人确认感染了新冠,母亲在5月16日去世,去世前用了近半个月的人工肺(ECMO)。
刘景的二姐则至今受到新冠后遗症困扰,体力下降,且容易气短,“肺部影响特别严重,她要是走的时间长一点,就上不来气,憋得慌。”刘景告诉财新记者。
失眠、抑郁、焦虑、神经痛,韩娟70岁的母亲在住院期间心理就备受折磨,6月22日出院后持续至今,医院给她开了3种抗抑郁的药,“不吃那个药就睡不了觉,手直抖,又恐惧。”韩娟这样形容母亲的状态。而在其出院前,韩母还不知道自己老伴在5月中旬已经去世。
尽管已经出院,但后遗症与社会歧视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些家庭。陈玲的父亲生前甚至一度被外界称作“哈尔滨毒王”,其4月初在哈尔滨市第二医院(下称哈二院)和哈医大一院两家医院就医,成为院感源头,但其本人则是因入境感染者社区传播、聚餐、亲戚相处等多个环节后染病。陈玲觉得,她父亲明明也是“受害者”,却在网上遭遇众多诋毁,“心都要碎了”。
陈玲本人也在当轮疫情中感染过新冠,至今浑身疼、四肢无力、睡不着觉,肺部影像也仍未恢复正常。她出院后起初每晚需要服用精神药物助眠,后来儿子觉得那些药不能多吃,她就学会了失眠时喝酒,“多喝几瓶,躺着能睡着。”
新冠后遗症多种多样。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5月曾发布《新冠肺炎出院患者主要功能障碍康复治疗方案》,其中提及新冠肺炎患者治愈后可能出现4种功能障碍,包括呼吸功能、心脏功能、躯体功能以及心理功能障碍,需继续随访康复。
多名医生告诉财新记者,出现后遗症的患者主要是新冠重症及危重症患者,但数量及康复周期尚不清晰。“我们观察到,新冠肺炎相较其他肺炎,留下的后遗症较少。”上海市呼吸病研究所副所长兼肺部感染研究室主任胡必杰告诉财新记者。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潘频华则表示,据其医院随访观察及推测,身体上有后遗症的患者不会超过20%,但该病至今只出现半年,如心肌炎等后遗症多久才能恢复,目前仍无定论。
让部分哈尔滨家庭感到困苦的另一个问题是,自己的家人去世后,由于死亡原因被确认为是原有的基础病,费用报销未能落实。李乐81岁的父亲在哈医大一附院院感暴发后,在发热门诊隔离了半个月后直至去世,去世前几小时,医生曾告诉他其父亲确诊新冠肺炎,但死因的确认十分复杂。李乐一家为给父亲治病,医药费自费部分约有4、5万元,他认为,医院应当对这部分进行减免,并赔偿一定的精神损失费,这一诉求遭到院方拒绝。
一名参与过哈尔滨新冠疫情救治的医生向财新记者表示,哈尔滨院感确有患者在新冠感染后死亡,人数约为9人,且经过讨论后,直接死亡原因未强调新冠感染。
医院方面也有观点认为,大多数感染新冠的病人确实死于高血压糖尿病继发的一些脏器功能衰竭。其中,新冠感染也是一个诱发基础病加重的重要因素,但究竟死因是以什么为主,不好定论。
医院染恙
哈尔滨疫情暴发于4月初,即武汉接近“解封”的时候。张雅67岁的母亲在去年10月诊断出肝硬化,今年4月3日,她因呼吸不畅挂了哈医大一院急诊号,后被安排住进1号楼12楼的呼吸内科病房。
4月6日,一名发烧的87岁陈姓男子住进同楼层,根据黑龙江省卫健委后来的通报,陈某在3月29日的聚餐中接触无症状感染者和确诊病例,4月2日因脑卒中在哈二院就医,4月3日至5日期间在哈二院就医,6日转至哈医大一院,期间未做核酸检测,住院两天后才在发热门诊隔离,10日确诊新冠肺炎。
“我爸是4月2日瞅着就蔫了。”陈玲回忆自己父亲陈某的入院前的状态称,他们当时将其父亲送至哈二院,医院未做核酸检测,只是拍了肺部CT及脑部CT,其中脑CT问题明显,肺CT现“小点”,便收入该院心脑血管科,入院后开始发烧。
4月6日,陈玲父亲的状态始终不见好,几名家属就将其转到哈医大一院,该院发热门诊对陈某进行了登记观察,也未做核酸检测,收入了呼吸内科病房。
多名家属告诉财新记者,哈医大一院1号楼12楼有30间病房,每个病房均有数人入住,由于疫情期间要求扩大人群距离,收治病人数缩减,但如陈某所在病房仍安排了6人住院。
张雅告诉财新记者,在她母亲的病房,除患者外,每天白天还有7、8名陪护,30间病房白天大门敞开,医护戴着口罩在各个病房间穿梭照看,这可能是新冠病毒在这一楼层扩散的原因。
住院患者本就有基础疾病,这场院感最终导致超过90人感染,包括多名医护,近10人死亡。
李乐的父亲与陈某同住一间病房。他父亲多年前多次发生脑出血,约5、6年前再也无法行动。3月28日,李乐家人发现父亲有些发热,29日经120转送至哈医大一院。李乐猜测父亲是褥疮发炎,但医生判断可能是因为流食呛到肺里发炎,让其住进了呼吸内科。
4月9日,医生告诉李乐的母亲,父亲病情平稳,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但10日,医院突然让所有12楼患者搬至13楼,“他们说过年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没有休年假,现在要休年假,让我们搬去13层,也有医生和护士给大家治疗,就这样把别的人都转走了”,李乐说。陈某病房的患者则当时并未搬走。
张雅记得医生当时说12楼要全面消杀,并让所有人进行新冠病毒检测。张雅说,13日上午,院方让除陈某病房以外的其他患者及家属从13楼搬回12楼,但到了中午,许多病人便被催着出院,送去一间宾馆进行集中隔离,而她母亲的病当时尚未治好,呼吸困难,宾馆不愿接收,让其自行回家隔离。在张雅看来,后续处置延误是她妈妈看病不及时而去世的原因之一。
韩娟的父亲也在陈某病房,由母亲陪护,韩娟说,在陈某确诊新冠的事传开后,医院也曾多次让她母亲回家,但她父亲不同意,“我爸说,你看你刚给我们检测完核酸,结果都没出来,我们这屋都有新冠了,你让我老伴回家,家里还有孩子,再说这一路上无论坐公交还是打车不都可能扩散传染吗?”医院最终同意夫妻二人一起在医院隔离。
与陈某同病房的多名患者及陪护后被转至哈医大一院发热门诊隔离。李乐的父亲及护工同住一间,韩娟的父母则住在另一间。
刘景的母亲4月8日已经出院,10号开始在家中发热,他们此前并未往新冠上联想,直到4月13日在新闻上看到哈医大一院发生院感。14日,一家人去哈尔滨市第一医院进行核酸检测,检测结果显示,刘景的父母、大姐、二姐、一对儿女,及其本人,都呈阳性。
刘景原是一名司机,白天给一家军工企业出车,晚上接一个商业小镇员工下班,自其感染后,军工企业与商业小镇双双停业近一个月。
他的妻子在一所大学的公寓工作,受疫情影响,大学无法开学,其每个月只有基本工资七八百元,而刘景平时收入也仅有四五千元,存款寥寥,他们所住的房子还需还贷,每个月2500元左右,自刘景失去工作后,一家人都陷入困境,“本来是很正常的生活规律,一下给打乱了,打乱得稀里哗啦。”
病情凶险
张雅人在外地,在父母在家隔离期间,每日与母亲视频,“当时就发现我妈的状况越来越差,我估计那个时候已经被传染上了,整个人越来越瘦,后面人已经瘦到脱相脱骨的那种感觉。”张雅形容。
张雅说,她母亲当时表示,等隔离期满了,自己去医院抽个腹水就没问题了,但她和其他家属一致劝她,应该早点就医。4月20日,即她母亲在家隔离一周时,他们打了120,并在电话里说了自己的父母曾在哈医大一院住过、目前仍在隔离期的情况,救护车将其送至哈医大二院。
抽血、CT、核酸检测,在进行完多种检查后,张雅母亲的身体已经明显虚弱,“到CT那,人就不行了,是我爸把我妈抱上的CT床,后来整个人嘴都张不开了。”张雅说,经过医生抢救,21日凌晨4点,妈妈被推入留观室。
张雅的父亲在当天上午回了一趟哈医大一院,办当时因匆忙出院而未办齐的手续,但在办手续过程中,医生表示不让其离开,因为张雅的母亲检测出核酸阳性,确诊新冠肺炎,因此让其父亲就地隔离。
“我爸说他接受隔离,但自己来这边办手续也是医大二院让办的,他说你们让我回医大二院接受隔离,我要待在我老伴身边,但医院不同意。12点多钟,他就收到了我妈去世的消息,然后我爸就在那边崩溃了。”张雅说。
从张雅母亲检测出核酸阳性,到离开人世,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张雅未见到母亲的检测报告。但在4月21日当天下午,张雅的父亲也被告知核酸检测阳性,后转入黑龙江省传染病医院。
新冠患者在确诊后需转入传染病定点医院隔离治疗。哈尔滨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间,定点医院包括黑龙江省传染病医院、哈尔滨市传染病医院及哈医大一院群力院区,其中群力院区距哈医大一院约13公里,驾车前往大约需要半小时,收治的多是病情较重的新冠患者。
在呼吸内科病房清空后,李乐的父亲和护工转至发热门诊隔离,但仅一周之后,护工被确认核酸检测阳性,由于症状较轻,送至黑龙江省传染病医院,李乐瘫痪的父亲自此一个人住在发热门诊。
自护工转院后,李乐每一次接到医院的电话,父亲的情况都在逐渐变差,“我爸入院时就是一个褥疮,后来胰腺也发炎,胆囊也发炎,心脏也不好了,肺也不好了,(仿佛)所有脏器都被攻击了。”
4月28日中午,李乐接到医院电话,院方称,他的父亲确诊感染新冠,需要转到哈医大一院群力分院,让他来签字同意转院。由于转院过程全程闭环,李乐见不到父亲,他签完字后便赶忙回家照顾独自在家的8岁的孩子,但此后接连接到数个电话,“还没到家呢,医院就打电话来说我父亲情况危急,需要抢救。到家附近了,医院说,我父亲已经没有抢救价值了,年纪又大,又有基础病,说接着抢救老人也挺遭罪的。”李乐告诉医院,那就别让老人遭罪了,当天下午,他父亲就去世了。
李乐父亲的死亡原因报告中未出现新冠肺炎的说法。此前其父亲核酸检测曾呈弱阳性,但去世前最后一次检测结果未出,医生告诉李乐,根据“疑似从有”原则,他不能接触其父亲遗体,将由医院穿衣装袋送至火葬场。不过,医生在后续告知中又称其父亲没有感染新冠,“去世以后(医院)告诉我,最后做了一次核酸,你爸又转阴性了。”李乐先后被七八次告知其父亲曾做过核酸检测,但无论是电子还是纸质报告,都始终未见。
在亲人去世后,张雅和李乐都被告知不能见遗体,张雅母亲和李乐父亲的遗体均被送至距离哈医大一院一小时车程的平房火葬场,期间不让陪同。他们称,那是专门火化新冠病人的火葬场,但这一点并未获平房火葬场确认。
在李乐父亲死后,那些留在发热门诊的生活用品,如粉碎机、床垫、衣物等,也立即被处理,价值几百元,一样都不让家属带走。
刘景作为早已治愈的无症状感染者,也面临职场“歧视”,他曾出去应聘开通勤车的工作,但公司听说他曾经感染过新冠,都不敢用,原先就职的单位目前既不解聘他,也不给他安排工作和开工资。
刘景说,他知道单位这么做不合规,但自己感染新冠后的确给单位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他也不好意思告发单位,只希望单位能够给他开个证明,好让他去申领社区补助。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这事情好像就发生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