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科罗拉多州杰克逊县下属的小镇瓦尔登（Walden）的街面店铺里，支持特朗普的标牌自春夏之交就已摆放在那里。图：金焱 特朗普胜选的概率有多大？答案就在于这些支持他的人
文 | 《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发自华盛顿
编辑 | 苏琦
美国大选已进入倒计时的最后几天。这场上升到历史上仅有的几次举足轻重的大选之列的对决，空前地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和心力。
之所以用“空前”，简单地举三个例子：
加上今年，我算是经历了三次美国大选的人了。和前二届美国大选相比，我周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主动谈大选：我的脸书上，我的美国朋友每天都有人晒提前投票的照片，分享各种与大选有关的文章、心得，后者的架势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
我的微信朋友圈上，尤其在一些动辄数百人的各种国内群里，每天都有各种对美国现状完全不了解的人，信心十足地大谈特谈特朗普稳赢。他们给的理由是，比如特朗普的义乌指数：印有特朗普的标志各种竞选用品火爆。而拜登的商品大宗订单几乎没有；比如看视频，特朗普搞的大型集会人山人海，拜登的竞选活动人丁稀少。他们既不知道疫情改变了竞选方式，也不在乎两个总统候选人支持者的文化差异：特朗普的支持者和他们的总统一样喜欢造势，也有空间和时间造势；拜登的支持者集中于城市，他们主要依靠网上的活动。
和前二届美国大选相比，我周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主动回避谈大选：我的脸书上，相当一部分美国朋友卸载了脸书的软件，一个在投行做副总裁的白人朋友发表的卸裁声明说：用脸书的初衷是和家人朋友保持沟通，现在这个特殊时期，脸书已不再适用于这个要求。私下里他对我说，“日常生活完全被政治左右了，我感觉我的能量被白白耗尽。”
和前二届美国大选相比，我的微信朋友中，很多华人开始拉黑曾经的朋友了——因为在选谁支持谁的问题上，已然上升到“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大是大非时刻了。这在美国人中更为普遍，多年好友在这四年中勉力维持，最终在大选前断然绝交、一家人从此反目已然见怪不怪了。
也正因为如此，各种如何不翻脸、安然度过选举期的鸡汤、小贴士满天飞；如何应对大选的焦虑和心理问题进行干预和治疗的文章满天飞。
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大选。
其实每次总统大选，都有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立场和需求宣称，“本次大选乃史上最重要的大选”。回头去看，绝大多数大选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美国公认的史上最重要的大选一共出现了三次：一是亚伦·伯尔（Aaron Burr）对决托马斯·杰斐逊的1800年大选，前者的无原则和独裁冲动可能会毁掉独立战争结束不久、还非常年轻的美国；二是林肯与史蒂芬·道格拉斯（Stephen Douglas） 对决的1860年大选，当时美国内战迫在眉睫，美国迫切需要重建、达成民族和解；三是1932年罗斯福与胡佛对决，美国正经历经济大萧条。
凡事愿意上纲上线、有最高级就不用比较级的特朗普当然把此次大选称为“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美国总统选举”。但在某种程度上2020年的大选确实形成了新的共识，无论是从历史维度还是政治维度，这算得上第四次利害攸关的美国大选。
人们主动或被动地接受铺天盖地的竞选信息、消息和分析的轰炸，美国无党派研究机构响应政治中心（CRP）10月28日公布的报告显示，2020年大选总成本将接近140亿美元，成为史上“最烧钱”美国大选，更是2016年大选支出的两倍多。
周末我到弗吉尼亚的深山里看红叶，早上从华盛顿开车出发，晚上抵达弗吉尼亚的布坎南郡（Buchanan）。车窗外风景迷人，秋叶色彩不断变换。秋叶中间不时闪过人们在自家院子里立起的政治标牌，上面写着他们支持的总统候选人。从城市到乡村，标牌传递的政治信息也不断变换。
首都华盛顿做为持续半个世纪的民主党地盘，毫无悬念的插满了“拜登与哈里斯”的标牌。当车开出华盛顿市区，“拜登与哈里斯”的绝对优势不断减少，渐渐变成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支持势均力敌，越往乡下开，“特朗普与彭斯”的标牌越多。到了我留宿的布坎南郡，标牌就变成了几乎清一色的“特朗普与彭斯”。
我和当地人Peter聊，他颇有些自豪地说，特朗普在2016年争取共和党人提名时，郡里选民在超级星期二的初选中投给特朗普的选票份额高达70％，是全美各县郡中最高的，这使得《华尔街日报》将布坎南命名为“美国最想要特朗普的地方”。2016年大选，Peter在内的布坎南人近80％投票给了特朗普，只有18.6％投票给希拉里。很难想象十多年前这里是坚定的民主党地盘。
在知道这些之前，我十分羡慕布坎南的居民。从一走一过的印象中，我感慨：这不就是岁月静好、悠然见南山的美国版山村闲适图景吗？
后来才知道这里是衰落数十年的煤矿区，由于经济和环境的原因，煤矿经济注定一路下行，它的中位数收入才是美国平均水平的一半，经济凋敝使人口空心化，自1990年以来减少了三分之一，现在人口锐减到2万多。有意思的是，布坎南郡实际上受益于出口中国的煤炭贸易。但那绵延的山脉、围绕采矿文化产生的家庭和社区感，让布坎南人长期与美国主流社会隔绝。
弗吉尼亚的布坎南郡（Buchanan）附近的湖光山色，长期内向化的思维让这里难以摆脱困境。图：金焱
特朗普胜选的概率有多大？答案就在于这些支持他的人。
布坎南郡的人是支持特朗普的美国人的一个浓缩：这里的居民比美国总体人口更白，更老、更乡土、更讲福音，他们的文化在某种意义上不强调谋生能力。
我第一次完全理解这些特朗普的支持者是在俄亥俄州温顿郡(Vinton County)的麦克阿瑟（McArthur）。这是一个小村子，白人比例超过98.1％，0.1％非裔美国人，0.8％美国原住民。我到麦克阿瑟村是5月底，正当美国疫情蔓延，明尼苏达州黑人男子弗洛伊德遭白人警察“跪颈”近9分钟死亡的视频大肆发酵，全美各地抗议、骚乱和宵禁此起彼伏，而这里则像另一个世界，宁静祥和，支持特朗普的标牌早就在家家户户立起来，好像是宅院的标配一样。
麦克阿瑟村民有他们自己的痛。村子中间有一条贯通的主路，大街两边政府部门和零星的店铺和空置建筑物混杂在一起，严重的经济困难已经吞噬小村数年，疫情的打击更雪上加霜。举例来说，村子所在的温顿郡有1.3万多人口，是俄亥俄州人口最少、最贫困的一个县城，多年连个杂货店都没有。2013年麦克阿瑟村唯一的一个杂货店也关门了，村民连新鲜的农产品和肉类都买不到。
让我理解这里村民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是一张告示，贴在村法院的窗口，大意是有人在夜间烧了政府的一面美国国旗，警方悬赏1600美元寻求相关犯罪分子的信息。这个落款为村长、没有网站、没有邮箱的告示最少有五年以上的历史了。在疫情强化的数字生活时代，这张打印的告示简直是当地困境的告白：他们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还停留在过去，看不到希望，于是将希望寄托在特朗普身上。
政府悬赏的告示已经在窗口贴了很多年。图：金焱
2017年有媒体去那里采访，话题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他们会停止支持特朗普？回答是：发生核战争或者看到棺材。
这样类似于诅咒发誓的表忠心却敌不过现实的残酷，这里的人虽然在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中也热血涌动，但他们自己都怀疑像麦克阿瑟村这样的美国，过去也没伟大过，再次伟大的希望会有多大？更诡异的是，温顿郡近来新冠肺炎高发，已有61例确诊，3例死亡，人们见到了棺材。
疫情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都确信，特朗普连任的胜算是100%。那时美国经济增长强劲，失业率降至近50年来最低，最低工资标准年增幅达到近5%，美股实现长达11年的长牛，三大股指的年化增长率分别达到了14.94%、16%和20.57%，无论是横向与其他国家股市对比，还是纵向与美国历史上的其他时期对比，这样的收益率都拨得头筹。特朗普把这一切归功于他降低税率、放松管制、对抗性贸易政策三管齐下的策略。
但疫情袭来，特朗普连任横生变数。自10月以来，全美至少有29个州的单日新增新冠肺炎病例数创疫情暴发以来最高纪录。美国的疫情曲线持续向上，美国的疫情管理如此失败，以致于有些小国的外交官说，我们国家太小了，看着美国疫情这样严重，想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人们对复苏前景愈发绝望，伴随着美国失业率迅速攀升，一度触及14.7%的高峰。9月失业率仍达7.9% ，接近8%的警戒线。按照过往经验，几乎没有一位总统能在失业率高达8%的情况下实现连任。
有一个叫“人民行动”（People’s Action）的美国工人阶级和低收入人群的组织，他们在几个决定美国大选结果的摇摆州与选民进行深入交流和讨论。他们撰文指出，到目前为止，与他们互动的选民中超过3％已改变投票支持特朗普，转而计划投票给拜登。更重要的是，有8.5％的独立女性选民（占整体女性的4.9％）表示，她们打算放弃特朗普，改投拜登。
到目前为止，相信大多数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仍会支持他，但是2020年毕竟不是2016年了，拜登也不是希拉里。在布坎南郡，特朗普的支持者的心气已和2016年不可同日而语，毕竟环顾四周，他们的世界并没有因为特朗普而发生巨大的变化。相反，特朗普的言行举止让当年对他有好感的选民开始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