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实成为一种政治立场 | 川普如何加速了民主的危机?

任何一个政治纪元都是被它所处时代的媒体环境所塑造的。

这次美国大选让我最意外的,是民调再次扑街。好在最后拜登还是胜了,给各大民调机构留下一丝生存希望。分析民调为何不准的文章很多,但都提到了一点:民调没有充分接触到川普的支持者,或是让他们说实话。
这仿佛重现了2016年那场大选时,主流媒体集体遭遇滑铁卢的历史时刻。当时,几乎美国所有主流媒体都对川普的当选预测错误,或者是没有对他进行过足够的报道。之后,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分析这次失败的文章,有人说,他们把川普当做笑话,没有足够认真地对待,没有提供读者一个客观全面的语境,发掘出一些背后的事实。也有人说,他们全程活在中产世界,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去和参议员们交谈,却忽视了那些失业者和工人阶级。

这些反思都很好。但是,四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还是无法和部分川普的狂热支持者沟通并达成共识,我想大家应该正视的是,我们和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现实里了。

川普的当选曾经被看做是社交媒体对传统媒体的伟大胜利。川普是一个非常活跃的twitter用户,他的言辞经常一惊一乍,不修边幅,颠覆了人们对政治人物的认知,但也赢得了大量粉丝。他将twitter变成了一个宣传放大器,接触到了成百上千万的受众。根据纽约时报的估算,他取得了相当于二十亿美金的免费宣传。

最近,拜登获胜后,在直播中哭得梨花带雨的CNN主播Van Jones的视频在中文社交媒体上热传,他在川普上台之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Trump: The social media president?》称川普是“社交媒体总统”,并预计他可能获胜:

“任何一个政治纪元都是被它所处时代的媒体环境所塑造的。”

“在每一代人中,取胜的政治家都是首先掌握自己那个时代的媒体工具的人。”

“……在旧有的注重形象的体系里,轰轰烈烈地讲一些不着调的疯狂言论,会终止一场竞选活动。但在真人秀节目中却不是这样。在那里,说和做疯狂的事情只会让你更出名。

在旧体系下,极端自恋的人让选民望而却步。在真人秀节目中,吹牛者会获得极高的收视率。

在旧体系下,对个人和族群的尖刻攻击会吓跑选民。但在推特上,随意怼人和阴阳怪气并不会让你失去粉丝。它通常会让你获得更多的追随者。

在旧体系下,骄傲地宣称自己不懂执政的细节,但是会雇佣一个聪明的团队无疑是政治自杀,但是今天,这反而成为了一种真诚,是投票者们期待能从公众人物身上看到的。”

社交媒体所带来的信息民主化促成了孕育川普的舆论环境。社交媒体改变了信息世界的游戏规则,传统媒体的信息的生产和发布是自上而下的,有一小部分从事媒体的精英人群垄断着信息的生产和发布,他们掌握着大众所没有的话语权。但现在,社交媒体的生产和发布是自下而上的,或者至少比以前更平,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是信息的生产者和传播者。过去没有话语权的普罗大众,现在也有无限话语权的可能性——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人说的话、拍的视频就会爆红,从而成为舆论的中心。

John Naughton在卫报的一篇文章《Why social media is the real Trump card in the US election》里说:“主流媒体一直以来都具有较高的社会责任,因为他们是信息的守门人,他们是这个社会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的监护者。川普的上台表明了这个预设在多大程度上已经不复存在。这显示出美国的传统主流媒体已经无法对政治候选人在公共场合说什么才合适具有控制力了。”

主流媒体失去的控制力,远远不止这些。对于那些把新闻专业主义奉为圭臬的从业者来说,真正痛苦的不是“没能充分还原事实”,而是,谎言、谣言和假新闻已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能量,足以和事实争夺话语权。而无论是在传播规模、传播速度和煽动性上,主流媒体都没有优势,因为事实本来就很难和故事竞争。

John Naughton在谈到对社交媒体的顾虑时说:
“有一件事让Kristof这样的主流记者感到困惑,那就是特朗普似乎对美国新闻界所钟爱的事实核查免疫。Zeynep Tufekci对此有一些发现,她是社交媒体最敏锐的观察者之一。她一直呆在特朗普的 “推特圈 “里面,她的报告显示,这主要是一个数字回音室般的生态系统。

Tufekci教授看到 “特朗普的支持者们相互确信,他们认为美国白人被秘密的穆斯林议员出卖,关于川普的每一个不愉快的说法都是由包括共和党领导层和大众媒体在内的阴谋集团捏造的。” 她一直关注的许多川普支持者,”说他们不再相信任何大机构,无论是政党还是媒体。相反,他们分享了组成他们共同叙事的个人故事,其中混合了谎言和事实与种族怨恨的政治——这往往被他们现在厌恶的这些大机构所忽视。”

今天,社交媒体被人从根本上质疑为不道德的产品,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概念,信息茧房、智能算法、回音壁如何圈养出极度自恋的新一代都已被讲烂了,还有那些产品设计师们如何绞尽脑汁煽动用户并让他们上瘾的诡计——这些手法显然对那些经济社会身份更弱势的人群有效。社交媒体的特质决定了,比起成为一个开放的公民广场,它更有可能成为民粹的温床,并带来长久的对民主政治的挑战。

(可能想将功补过吧,今年twitter很勤快地夹了川普的几个推,终于成功沦为“左派走狗”……)
当然,川普并不是开启后真相时代的原因。我个人认为社交媒体带来的舆论坏境巨变是如今政治生态的基础之一,但是完全把川普当做结果,否认他也是相辅相成的部分,可能也摘得过于干净。

就像吸毒者需要吸食毒品

人容易共情与自己相似的人,或者我比较喜欢用时兴的说法:“粉丝随偶像。”在很多人匪夷所思为什么有人会被这样的人吸引的时候,我们也许在身边一些川普支持者身上看到相似的特质,比如说,绝不认错。

但和很多擅长讲理的人预想的不一样,谴责这些我们以为的“不体面“的特质,丝毫无法撼动川普支持者们和川普的心心相印,就像社交媒体赋予了胡说八道的人平等的话语权一样,当上总统的川普也给与了一些“被忽视的人”从未有过的正当性,he represents them. 你越是打击这种正当性,人们的共情就会越强,川普就越会成为他们心中”一个人抵抗全世界”的英雄——这就差不多饭圈化了。

有人认识到了这种情绪的危险,呼吁我们只能放下成见,去聆听和接纳这些“被忽视的人”,才有可能愈合社会的裂痕。Arlie Russell Hochschild的《故土的陌生人》描写了路易斯安那州的基层工人,他们的身体和土地被资本家无情剥削,珍视的传统价值观面临时代的淘汰,他们急需公共机构的帮助,却又被高高在上的主流舆论和进步运动道德绑架、百般羞辱——他们正好值得总是在强调同情弱势的左派付出正确的关注。

可是,这也许只代表了川普部分选民的部分事实,还有一部分是通过如何强调“精英需要更加共情蓝领工人”都解决不了的。

北大飞在他的文章《论杨安泽“民主党海岸精英脱离群众”说》里指出了这种耳熟能详的标签式话语的片面性:
“有人就要问了,那为什么这些人就喜欢听共和党的呢?难道不是共和党对他们更能共情?与其说是“共情”,更确切的原因是这些人在exploit这些群体的情绪。可以想想,难道说很多白人蓝领疯狂支持的川普,以及其他大把捞进底层白人票的右翼政客,其优势真的是他们能格外“共情”这类人的无论什么苦难?很多白人蓝领家庭青年参军寻找出路,但川普却亲口说,他根本不理解为何有人会冒着送命的危险参军,那些参军的人是“sucker”和“loser”。

这就涉及到“共情”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的问题了。举个例子,某人得了重病,全家人四处为其求医,骗子“神医”利用他们的这种盼望亲人康复的情绪取得他们的信任,把假药卖给他们,然后钱骗光了病人死了。那你说这骗子算是靠和这家人“共情”获得成功的吗?而另一个真正了解这种疾病的人,知道这是个不治之症,所以劝他们不要上当,结果这家人特别生气,从此不与其再来往。你能说这个人和这家人疏远了,在于他没有做到“共情”吗?”

我同意这一点,“共情”并不代表认同,出于人们认知能力的差异,异议有可能才是出路。一些顽固的社会问题是由系统缺陷造成的,比如说资本主义的问题——环境污染、贫富差距加剧、以及在全球化、科技发展和产业转型中快速淘汰掉的产业和其工人(这在《故土的陌生人》里也有描写)。对立和撕裂可能是一个表象,很多人遭遇着同根同源的系统性问题,但对解决问题的方式有不同的理解和实践。民粹的危险在于,人们很容易被有亲近感的,轻易承诺解决问题的人煽动,从而采取无效,甚至是饮鸩止渴的方式以求心理安慰并缓解一时危机。

平心而论,川普充满娱乐性和个人魅力,他必须是所有注意力的焦点,他必须赢,但这也意味着,当事实不合他意,事实就会很惨。

John Naughton在它的文章里提到了媒体人在面对川普时的挣扎:在川普出现之前,很多媒体已经面临严重的财务问题,川普的降临就像是“天堂的甘露”,“媒体需要川普,就像吸毒者需要吸食毒品。”

“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报道特朗普的疯狂,”他哀嚎道,”而是说我们应该以事实核查和对政策建议进行有力审查的形式,积极提供背景。一个声称他的商业头脑将使他能够管理美国的候选人,应该对他的破产和平庸的投资进行更多的审查。”

比媒体嗑得更上瘾的恐怕是共和党。川普的民粹路线被证明极为有效,即便是在他败选之后,他获得了美国历史上第二高的选票,基本盘十分忠诚,这对于一个价值观长期面临年轻人和移民冲击的保守政党来说,是确保权力的致命诱惑。有评论认为,未来很长时间内共和党都很难摆脱川化,拜登面临的也将是一个川化的美国。
民粹好嗑,但后患无穷。现在的大势下,很难期待拜登能够力挽狂澜,但也许先停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科研机构(科学家)、大学(知识分子)、媒体(记者),是一个社会尚能保持理智的压舱石。知识群体固然有自己的问题,但他们是人类还想追求一些真相、一些价值时的领路人。我想我们多少见证了在川普时代,他们如何统统被打为“左派政治力量”的。大众一旦采纳了这个观念,从而把这些存在都当做了“政敌”,当做民主党的阴谋的合谋者,事实将不再可信,共识地带将不再可达,具备穿透力的只剩下广告和政治宣传。那么接下来人们最好相信什么?网络传言?邻居的八卦?还是川普的推特?

这种可能的乱局在川普败选后便堂而皇之地预演了。遗憾的是,无论一个人多么富有共情力,但凡还存在一点逻辑,都很难接受某些川普支持者们疯狂幻想的末日drama:

George Floyd被杀时,美国尚还是个制度完善、法律健全、警察秉公执法、人民善良包容、不存在系统性歧视的灯塔国。

川普败选时,美国变成了大规模造假、制度崩溃、法律无能、官员腐败、新闻被操控、大众愚昧不堪的药丸国。

一些国内自媒体甚至贼喊捉贼“民主已死”。

不是所有的川普支持者都精神溶解了,区别就是,一些理智尚存的人支持走合法程序起诉和验票,另一些无可救药的人,为了拒绝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宁愿打着理中客的旗号扭曲整个叙事,消灭世间一切价值。因为辜负了川普,美国的制度不再可靠、新闻专业主义不再存在、法律不再公正、政治斗争毫无底线、人民不再有分辨能力、事实不再可求证、世人践行其价值和信念的努力不再有意义,在茫茫的虚无中,我们只不过是同样肮脏、同样无知、“屁股决定脑袋”、“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犬儒之犬。

相比之下,为了减税和小孩教育问题投票给川普的华人中产真诚多了。

最后,不要停止自我教育

除了实际的利益诉求,很多在中国的朋友,包括我一些我相信过其判断力的国内自由派,会对川普有情感认同,并且不觉得一个当权者的言行失格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真性情”的体现。我只能说大家被社交媒体上得有点魔怔了。

所谓“宁要真小人,不要伪君子”的背后,更像是预设君子必定虚伪,而小人必定真实,这其实是个不存在的概念,君子有真伪之分,而小人就是小人。伪君子和小人是一路货色,但恐怕人们讨厌的,正是真正的君子,就像他们讨厌事实和指出事实的人。

不要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设定这样的二元选择以求道德撤退。我们的责任是擦亮眼睛,不懈寻找,认识君子,与君子为伍。

在聊起华人川普支持者时,有朋友说,中国人奉行实用主义,不会分辨善恶是非。我更倾向于认为,中国人在长期的极权统治下,对政治正确深恶痛绝,却又严重价值观空心化,年轻人一面在激烈的竞争中承受生存压力,一面在社交媒体和消费景观上消解无穷的无聊。这样的精神真空如果没被国家主义占领的话,也很容易滑入犬儒的境地。

今天我恰好读到了张洁平写的一篇《真相没死,只是你不再相信了》,她讲述了发生在中国的三个事件告诉我们极权者如何通过消解真相,打击异议者并操控民众。我想以她的结尾作为本篇的结尾:

“资讯战的目标,从不是抹黑单一对象,更是让你什么都不信,进而分化、极化社会,掀动仇恨与敌意,令民主失去基础。资讯战的武器,不是禁令、不是谎言、不是给审查加持的人工智能等技术,而是相信了谎言、被它调起愤怒或厌倦情绪的我们每一个人。资讯战的武器,就是失去了自觉的我们。

回到开头的问题,一个独裁者,要对付一个有影响力的异议者,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就是让我们在纷扰信息中,失去诚实自主的判断,进而失去对价值的信任。一切统治术都建基于此,动摇一切的种子,同样深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