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本来不会死

《水浒传》里的牛二是中国文学一个被忽视的经典。

他以自己为人质进行讹诈的骚操作，曾经屡试不爽。

他的心理依据就是——

我赌你不敢。

 

 

《水浒传》里所有人物都有行为逻辑。

所以叫“逼上梁山”。

 

唯一不合逻辑的是牛二。

见了杀人利器，他往上凑：

是好汉你来砍我！

你要不砍就是孙子。

 

 

我小时候读“水浒”阅历太浅，总怀疑傻叉这类物种是否存在。

这两年见多了，才明白牛二这样的傻叉不会绝种。

 

他赌人家不敢。

他赌赢99次的可能性是有的。

普通人不跟他一般见识。

 

可他只要赌输一次。

命就没了。

 

牛二是开封城里的泼皮无赖，擅长撒泼、行凶、撞闹。

烂命一条。

官府拿他没办法，满街人见他躲。

 

人不要脸，就有了特别通行证。

若不要命，那就无敌了。

 

 

可他要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或一条街无敌，

那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果然被专业杀手杨志当众杀死。

 

街外有街。

青面兽杨志不是这条街上的。

 

 

杨志是革命烈士杨老令公的孙子。

正宗红三代，祖传杀人技。

渴望继承父辈的荣光，上前线“一刀一枪，封妻荫子”。

 

不料点子背，阴沟里翻了船。

皇上是个艺术家，要用南方的奇花异石盖一座好看的万岁山，派了十个武将各自押运花石纲。

另九个顺利通关晋级，偏他倒霉，过黄河的时候突然起了妖风，千辛万苦采办来的石头被大水冲走。

 

一个国家干部就此失业，扬不了志。

只好上街摆地摊，卖祖传宝刀。

 

 

一个满肚子窝囊气的落魄杀手，

遇到一个泼皮无赖。

 

我们来一步步复原当时的杀人现场。

看牛二是怎样作死的。

 

牛二作死之一：没诚信

 

牛二开口问价，你这刀卖多少钱？

杨志开价三千文。

 

这是谈生意的节奏。

 

牛二没说：

哎，这刀不错嘿，大爷我要了。

 

这是强盗。

牛二不是这个套路。

牛二要跟人家讲道理。

 

牛二就骂：什么鸟刀，卖这么贵，差评！

我化30文买一把刀，照样切肉切豆腐。

 

他说的那是菜刀。

技术含量不同。

 

你能拿90纳米的芯片和5纳米的比吗？

 

 

所以，这道理一上来就有点歪。

泼皮是有小鸡贼的，先贬人家的货。

 

杨志是实诚人，没看出对方的套路，就如实拿出说明书：

你看哈，这是宝刀。

有三大优点哈——

削铁如泥、吹发断毛、杀人不见血。

 

听说有这么多好处，牛二还是没有动手抢。

他很有耐心地跑到桥下铺子里拿来二十个铜钱（当然是白拿的），在桥栏干上叠成一摞，对杨志拍胸脯说:

“你要是能一刀剁开铜钱，我就给你三千贯!”

 

谈生意先验货，倒是没错。

 

杨志不含糊，一刀便将二十个铜钱剁成两半。

假如有一个铜板没剁着，不用说，牛二赢了，刀拿走。

 

好刀！

旁观众人齐声喝彩。

 

按说，这时候牛二得兑现诺言，拿出三千贯。

可他大概早把三千贯给忘了。

或者根本没打算履约。

 

 

他提出要看什么叫“吹毛得过”。

杨志觉得在理，继续验货。

 

杨志接过头发，朝刀口上一吹，那些头发真的就被削断了。

 

牛二还是不提三千贯。

 

他要看第三个好处：杀人不见血。

从交易上来讲也没错，卖家秀嘛！

牛二虽然不讲诚信，但他讲道理。

 

牛二作死之二：讲歪理

 

可牛二讲的是歪理。

 

这刀，卖家杨志的广告是这样做的——

“把人一刀砍了，刀上却没有血迹，因为刀太快了。”

这是不是事实？

读完水浒也没有答案。

 

小说没有写杨志砍翻牛二之后，刀上有没有血。

只说血流了一地。

 

这么关键的情节，好不容易真拿活人来实验了，却不提供实验报告。

书有这么写的吗？

难怪中国古代科学滞后。

 

当然，我这样说肯定有爱国人士来反驳我，说中国古代科技领先！

比如四大发明……

 

四大发明当然伟大，可惜最后差了临门一脚。

结果，有两大满足了封建迷信的需要。

 

 

另两大，造纸术和印刷术更是伟大的发明。

可它们没有推动知识的传播和思想的解放。

只要有文字狱在，再优质的纸，再高效的印刷术，也没火烧得快。

 

回归正题。

一把刀，到底能不能快到杀人无血？

记得金庸在《鹿鼎记》里写过一个武林高手，叫一剑无血冯锡范。

此人武功高强，为人卑鄙下流。

 

 

“一剑无血”是形容他剑快。

可书里也没写他杀了人剑上有没有血。

所以韦小宝讥笑他是“一剑飙血”。

 

后来古龙写小说，方才为这个实验提供了旁证。

他笔下的中原一点红，因为剑快，杀人不流血，伤口只有一点红。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当然，身手之“快”和刀锋之“快”，是两个概念。

所以，刀上有没有血，仍然是个谜。

 

难怪牛二不信，说:”你去砍一个人我看看。”

杨志说:”平白无故谁敢杀人?你不信，找条狗来我杀给你看。”

这个是有依据的。

狗和人都是温血动物，血的粘稠度都差不多。

现代科学实验一般都是搞动物替代。

 

可牛二说:”你说的是’杀人不见血’，没说’杀狗不见血’!”

 

这个话你说他说错了吗？

好像也没有错。

杀人就是杀人，你杀一千条狗不见一滴血，

也不能证明杀人不见血。

牛二是一个追求实证精神的人。

杀人还是杀狗，一点都不能含糊。

纪念牛二为科学献身千年。

 

牛二为杨志设置了一个逻辑和道德困境。

姑且叫牛二困境——

你要证明自己对，就得杀人。

但杀人犯法。

所以，杨志对事实无法自证。

 

牛二就靠着这样的逻辑战无不胜。

 

但话讲回来，在文明社会里，这是个伪命题。

只要是有教养的人，就不这样看问题。

牛二在这个事情上，首先是不认同生命的价值。

就好比在文明世界里，谁都不会拿人当小白鼠。

除非是纳粹，或者关东军731部队。

 

 

你有你的价值观，我有我的价值观。

但我们一定都认为：

生命价值在一切价值标准之上。

如果不认同这一点，那就聊不下去。

 

牛二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是不认这个道理。

 

牛二的理虽然也是个理。

但得拿得到大街上讲，要得到街坊邻居、全城百姓的认同。

这叫普城价值。

只有牛二一个人认同的牛二价值，到外面讲不通。

 

讲不通怎么办？

只好不讲。

其实牛二压根也没打算讲。

 

牛二作死之三：不讲规则

 

杨志卖刀，那是正常的贸易行为。

交易的规则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银货两讫，交易完成。

但牛二不掏钱，却又想交易继续。

这就是不讲规则。

 

他一把揪住杨志：

“我偏要买你这把刀!”

杨志说：

“你要买，拿钱来呀。”

“我没钱!”

“没钱你干吗揪住我?”

“我就要你这把刀!”

 

没钱，也没道理，更没本事。

却硬要。

这叫白嫖。

 

杨志当然不给他。

牛二就说：

“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人家不跟你动刀，是因为讲理。

可在泼皮眼里是可欺。

如今老胡把这叫“怂了”。

 

非要对方杀人才算不怂。

这不是作死吗！

 

可杨志毕竟还是惦着“封妻荫子”。

当下也只是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

这叫点到为止。

识相的也就知道实力差距了，罢手收场。

 

可识相的就不叫泼皮。

 

“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这个动作有讲究。

通常要么认输，要么打回去。

可他像个娘们钻到对手怀里撒娇撒泼。

这是典型的泼皮招数：贴身纠缠，动不动就喊“杀人啦”，还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一般人不想脏了自己，只好认输。

 

牛二作死之四：误判形势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

我们听到这个话，应该明白杨志是在发出口头警告，杀心已起。

 

古人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但通常杨志这种战神级别的高手，对泼皮是不屑于先动手的。

 

杨志那番话里的意思，牛二完全听不出来，更掂不出分量，反而以为是对方示弱，进一步挑衅升级：

“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甚么？”

说完就挥拳打过去。

 

牛二的作死，在于对自己实力估计过高。

以为一出手对方就会倒下。

一般居家过日子的老百姓，的确有可能倒下。

哪怕不会倒下的，也总是躲着走，不招惹他。

他由此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他不知道自己和杨志这样的专业级杀手比起来，战力天差地别。

不知对方实力，又过高估计自己的实力，动起手来结局可想而知。

 

接下来就是事件的结局了——

杨志看他挥拳打来，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嗓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

 

这个时候，杨志的那番英雄气和满腔的窝囊气已一泄而出。

 

 

水浒里常写两句话：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一不做二不休。”

杨志不等对方起身，抢上去寒光一闪，流氓牛二倒在杨家的祖传宝刀下，血流满地。

 

天下苦牛二久矣。

杨志今日为民除害。

 

所以，杨志杀了人，全城百姓反倒为他说情，上下打点，感其恩德。

 

当然，牛二死了也不会明白文明社会的道理。

他以无赖的姿态和文明人打交道，以为流氓法则可以畅行无阻。

 

哪怕他这次又赌赢了，但其实还是输了。

他一直被排除在文明社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