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先生不说话

身役教书匠,如八十多年前胡适之先生所言,哪能不说话!而说话就得让人听见,才能构成对话与交谈,让我们获得公共存在,保持人性。

在经管学院为EMBA学员上课。他们搜索百度,希望多了解授课教师,阅读与课程相关的教师著述。跟十来年前相比,今天学员年龄多在四十上下,男女搭配,精力充沛,尚存求知问道的热情。据好友郭丹清教授(Donald Clarke)相告,时惟2018年7月29日,我在百度上的词条从数十万被删到仅剩十条,算是悉数除祛。迄而至今,三月已过,犹有二三十条,羞羞答答,多为新闻报道,而牵连在下名字而已。如此,自然搜索不到任何信息。

揣摩原因,当是缘于今年七月下旬,我撰写《我们当下的恐惧与期待》一文,为当下计,作千岁忧。情非得已,情见乎辞,而终究仿佛情见势屈。我对此心知肚明,对于可能的横逆也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对于删除词条、屏蔽姓名一类的“和风细雨”,根本不曾留意,更不会往心里去。秦制妙法,新贵旧招,虽两千年往矣,前后有别,却了无进步,总不外钳口二字,何足为奇。

经学员提醒,遂查百度,发现凡近年落马的高官伶优,如周永康、薄熙来、鲁炜与“王林大师”等三教九流,均有数万词条。所谓的“四人帮”,万恶的四人帮,更是词连山海,条接云天,多到数不过来。它们林林总总,虚虚实实,多少给予读者拼联历史真相的机会。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有关他们的词条内容,从不同视角,讨伐抑或崇仰,展示了酷烈时代的灵魂扭曲和体制罪恶,等于在向亿万读者时时提示历史的吊诡与无情,从而也就是在为避免悲剧重演,于涓滴汇流中积攒抵抗的精神资源。不只是抵抗某一种专断,而是对于一切专断的提防与抵抗。今昔流连之际,孤单的个体理性方始可能串联并合成公共理性,于烛照人性中遵守常识,特别是明了人性的脆弱与幽暗,而护持我们生息其间、须臾不可离易的人世家园。而且,此非仅只惠及汉语读者,而实具普世意义,但首先沾溉汉语世界,自是不言自明,则网开一面,流水不腐,吾族吾民,生机活现也。

其中关于“四人帮”的一个词条,重述当年中共的表述,指斥其犯行“祸国殃民”,而罪恶“罄竹难书”,令我不禁回想起少年时代的觳觫岁月,以及后来审判大戏登场时的万众屏息,悲喜交加,更加珍惜此刻这个不搞“一浪高过一浪”阶级斗争运动的喘息时光。

他们“祸国殃民”,进至于“罄竹难书”,尚有数万词条展示其生平,罗列其行止,甚至刊布其作品。在下一介教书匠,三十多年里,但求温饱,“奋战在教学第一线”,何至于将我从网上抹掉,或者,似乎认为如此这般就能将我从人间蒸发。

唯一的解释是,我这个底层教书匠,不嗜打架,也不会任何一件兵器,竟然比“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还坏。

秘书写稿子,官员念稿子。有一个笑话说的是,讲话稿的页末一句是个疑问句,因排版原因,语助词连同疑问号“么?”印在了下一页。这位官员念完这句,环视台下,少顷,庄重翻页,再补充上语助词,音调铿锵,致使现场效果成了“周永康/吴永康/郑永康/王永康/司马永康不是一个坏人﹫#$%&……么?”转借此例,在下接续而来的造句作业是:“我比‘四人帮’还坏﹫#$%&……么?”

只是值此八面来风时节,欲令天下无声,惟剩诺诺,何其愚妄,何其滑稽。毕竟,身役教书匠,如八十多年前适之先生所言:“哪有先生不说话?!”而说话就得让人听见,才能构成对话与交谈,让我们摆脱孤立的私性状态,获得公共存在,保持人性。进而,我们的公共存在状态,也唯有这种公共存在状态,才赋予我们以自由。职是之故,对于网络上的封杀,对于造成我们无奈只能用百度而无所选择的那个巨灵,岂能不留意?!又岂能不往心里去?!

因而,对于助纣为虐而下手删除、屏蔽信息的,特别是做出类此决策下达指令的,我并无仇恨,只有满腔的同情!再说了,年纪轻轻,身怀长技,为何不另找一个干净营生?

我们同处幽冥之中,不见熹微,唯以同情援手,手牵手,才能穿过这重重关隘而获救。

暮云朝雨,琴剑匆匆,秋意烂漫,千江一瓢,朋友,人间是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