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那些被偷走的人生负责

差一点,一个冒名顶替上学的案件就改变了中国的司法改革进程。甚至,这个案子也差点成为中国宪政改革的里程碑。

1998年,下岗女工齐玉苓接待了一个陌生的客人,对方是中国人民银行滕州支行的行员,找到齐玉苓是要贺喜她生女之喜。但是齐玉苓才刚准备结婚,而且她的社会关系里并没有银行的朋友。

齐玉苓出生在山东省滕州市鲍沟镇圈里村,1990年,她参加中等专科学校考试,通过预考后报考济宁商校,却一直没收到录取通知,后来家里东拼西凑6000多块给她买了城市户口,在山东鲁南铁合金总厂做了工人。然而刚当2年工人又遇上下岗分流,齐玉苓见银行客人的时候,正在邹城卖早点和快餐盒维持生活。

陌生的客人因为找错人而意外泄露了齐玉苓被偷走的人生。银行那个同名同姓的人是齐玉苓同村村书记的女儿,对方当年靠父亲当村书记的一点关系,截走了齐玉苓的录取通知书,冒名顶替上了济宁商校,如今已经是储蓄所主任。

1999年,齐玉苓将村书记、村书记的女儿,录取学校济宁商校,以及曾经就读的滕州八中和滕州教委全部告上了法庭。

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也并不是第一例冒名顶替案,论恶劣程度在冒名顶替案中也算不上耸人听闻,之所以被称为“21世纪宪法第一案”,是因为最高法院的一个批复。

山东高院当时以案件“存在适用法律方面的疑难问题”为由,报请最高法院进行解释。“疑请制度”是我国司法的特色之一,地方法院常常把一些疑难案件,或者跟当地政府有较大关联而法院又无法抗拒的案件,层层报请,直到最高法院作出司法解释。而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是立法解释的重要补充,可以直接作为法院审理案件时的法律依据使用。

这个案件中,山东高院报请最高法院得到的批复是:

经研究,我们认为,根据本案事实,陈晓琪等以侵犯姓名权的手段,侵犯了齐玉苓依据宪法规定所享有的受教育的基本权利,并造成了具体的损害后果,应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

这里的关键词是“受教育的基本权利”。

“受教育权”是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但是民法通则中并没有“受教育权”的概念,所以此前地方法院审理齐玉苓案件时,只支持了她的“姓名权”被侵害,而无法对她要求的“受教育权”被侵害做出补偿。

最高法院的这一解释,第一次将宪法引入了司法,确定和践行了公民基本权利受保护这一宪法原则,使长期以来只在宣传中发挥作用的宪法走下神坛,成为普通人争取权利的工具。之后,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依照《宪法》第46条“公民有受教育的权利和义务”的规定,对该案作出终审判决。

从传统理论上讲,宪法是用来规范国家权力的,最高法院这一解释,让法院根据宪法来审查或考量政府行为是否侵害公民基本权利成为可能。因此,司法界和媒体立刻热情洋溢的把“齐玉苓案”与美国的“马伯利诉麦迪逊案”做比较,认为最高法院的解释,撬动了“宪法司法化”的第一块砖,将成为中国建立司法审查制度,走上司法独立、宪政改革的起点。

2001年8月,最高法院民一庭庭长的黄松有在《人民法院报》专门就“齐玉苓案”撰文《宪法司法化及其意义》,指出我国公民依照宪法规定享有的基本权利有相当一部分在司法实践中长期处于“睡眠”或“半睡眠”状态,该批复首次打破了“沉默”,“开创了法院保护公民依照宪法规定享有的基本权利之先河”。

热情的背后,还有中国1999年开始的新一轮司法改革的新气象,差不多同一时期,“2000式审判服”惊艳露面,一改过去军服和肩章的政治化特征,中国司法似乎正在走向职业化和专业化。

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热情。

据《南方周末》报道,有关“齐案”的司法解释出台不久,最高法院就有内部通知,称“下不为例”。在执行层面,“齐玉苓案”虽然惊动最高法院搬出“宪法”,判定原告受教育的“宪法权利”被侵害,但最终实行的仍然是“民事赔偿”。

而虽然此后几年,宪法权利案件有过短暂的风起云涌,出现过“三名高中生诉教育部高考分数线不统一案”、“蒋韬诉银行招工身高歧视案”、“周香华诉男女退休年龄不同案”等追求宪法规定的平等权案件,判决基本也都不了了之。

“齐玉苓案”最终成为中国宪法案的绝唱。

2008年,最高法院发布公告,废止了关于齐玉苓案的司法解释。甚至连废止理由都没有,只写了“已停止适用”。曾为“齐案”叫好的黄松有也在这一年因贪腐被纪检部门带走调查。

事后看,妄图以一个不起眼的案件推动中国宪政改革简直是一个堂吉柯德般的尝试,其结局几乎在一开始已经注定。

但齐玉苓案之后没有解决的问题今天仍然存在,那就是:公民的宪法权利遭到侵犯时,到哪里寻找救济途径?谁该为公民的宪法权利承担责任?目前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有18项,有具体的法律保障的只有9项,剩下的9项权利怎么保障?

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所有冒名顶替上学案件就始终留有巨大的遗憾:无论案情多么清晰,受害人的权利追索都难有完满结局,那些被偷走的人生,始终无法得到应有的补偿。

几年前,另一个冒名顶替上学案件的主角罗彩霞,回应“因为被顶替获得舆论支持才沾光得到了记者这个工作”时说,得到记者的工作是由于自己后来的努力。

但被顶替之前的努力,原本也不该被辜负。